第157章 你見到了他們,比我見到更好
次日一早。
天色蒙蒙亮,青天上掛著薄雲幾朵。
亓山山畔,容衍被祝箏拉著一路披荊斬棘地進了山,循著記憶去找那處霧蒙蒙的山澗口。
昨兒回去後,祝箏細細向雁娘問了亓山君的傳說,然後憋在肚子裡沒告訴容衍,興奮的一夜沒睡著。
天一亮,她就磨著他一起進了山。
晨風涼颼颼的,灌滿了衣袖,吹的發尾飛舞交纏。
祝箏牽著容衍的手,踏著滿地枯葉慢悠悠地走,時不時看看天,看看雲,看看樹,試圖找到昨日奇遇的準確方位。
昨夜躺在容衍懷裡,她閉著眼睛,想了一晚上亓山裡的神仙山谷。
神仙之流,太過玄幻,祝箏其實不太信的。
但容衍嘛,祝箏仔細瞧了瞧,這鼻子這眼睛,她越看越順眼,的確當得上是積石如玉,世間無雙。
從前她還不識得他時,就聽過街頭巷尾的小童到處唱他的歌謠,聽得多了,她都背熟了。
歌謠說他芙蕖面,將相骨,謫仙氣度。
她若是在灰暗暗的林子裡遇到這樣一個人,大約也會以為是見了哪兒的神仙。
遊記裡寫過有名的桃花源,還有許多遇到神仙的故事,大多都是謬傳,皆為一些避世的神秘部族。
亓山山谷這種不通世外之處,想必也像桃花源一樣,繁花如雲,四季如春,長居著容衍的一群仙氣飄飄的親戚,人人都像他一樣生的出塵絕俗。
還有,昨晚祝箏好生研究了地圖,亓山山脈綿延千裡不斷,從西橫貫大雍,改了不少名字,向北的確可至成須山。
巧啊,太巧了。
她一時心裡滿噹噹的,公儀休的第一箭叫她知道了容衍的過去,第二箭叫她找到了他的家鄉,竟都不算白挨。
祝箏越想越覺得處處合理,福至心靈道,「我突然想起來,你小時候或許不是不會說話,而是不會說漢話。」
對嘛!因為是敕西語,他才聽不懂也說不出的。
容衍神色有些不自然,清咳了一聲。
「小時候不會說話……你怎麼會知道?」
祝箏見他赧然,笑眯眯地搖頭晃腦道,「可不僅知道這個,關於你的事,我知道的可多了。」
尋了一會兒位置,祝箏終於找到了一棵青苔遍布的歪脖大樹,確定了這就是自己跌倒的地方,往四周望了望。
不知是不是因為天亮的緣故,今日這深林,這山谷,都看起來和昨日不太一樣。
似乎太過亮堂了。
祝箏心裡有些沒底,原地小跑了幾圈,找到了位置,左看右看不頂用,又試著用同樣的姿勢跌倒了兩回。
直到容衍把她拉過來抱著,拿披風裹著祝箏,半摟在懷裡。
「你要是掉下去了,我隻能一起殉情了。」
祝箏捂住他的嘴,「呸呸,不要說,殉情什麼的,太不吉利了。」
她還記得在廟裡抽到過的下下籤,可不敢像從前那樣口無遮攔了。
容衍握緊她的手,見她嚴肅地皺著眉,緩緩點了點頭,「好,不說。」
祝箏深深吸了兩口氣,又開始像無頭蒼蠅一樣轉圈。
出發前祝箏隻說想來山裡散步,容衍被拽著東看西瞧,一邊拉著她的手以防她滑倒,一邊還要注意別被什麼東西紮了腳,終於看出了她不像是在散步。
「在找什麼?」
祝箏停住,略顯低落地看向容衍。
她預備的驚喜,好像沒那麼簡單實現。
憋在肚子裡的話從興奮變得沉悶,沒必要再瞞,祝箏仔仔細細地講了一遍昨日遇到亓山君的經歷。
特彆強調了一樣的佩簫,一樣的眉眼……
容衍聽得沉默下去。
直到祝箏仰頭拍拍容衍,「你吹首曲子好不好?」
他才發覺自己出了神,「想聽什麼?」
祝箏:「什麼都行。」
今早她特意囑咐容衍帶著自己的紫竹九節簫,以為能作為相見相認的信物。
但現在也派得上用場,他這把簫音色清樸,也許一響就能傳到山谷底下,引來知音之人。
容衍默了默,看向祝箏烏黑泛光的眼睛,滿懷著惴惴不安的期待,於是從身上解下了佩簫,遞到唇邊。
悠揚的音律隨之溢出。
他吹的是鳳還巢。
曲調起伏,像被風拂動的軟綢,摩挲過亓山千年不變的雲和露,草和木。
絲絲縷縷,飄蕩進空幽不見底的山谷之中,山谷報之以柔而沉的回聲合奏。
一曲畢,回聲漸消。
兩隻雪白的雲雀從樹梢上掠過。
祝箏想象中的亓山君踏雲而出,與容衍相會的情景並未發生。
容衍見祝箏腦袋漸漸垂下去,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。
「怎麼了?」
祝箏莫名有些鼻酸,把臉埋進了他衣袍裡。
「我以為……」
她沒有說下去。
容衍知道她想說什麼,一隻手攬著懷中人,一隻手慢慢摩挲著簫尾的紋路,指節用力到泛白。
這些被他撫摸過無數次的紋路,或許不是魚鱗,而是層疊連綿的山谷麼…….
自然,沒有答案回應他。
但容衍心中很是平靜。
這個答案曾經困他擾他,在無數個深夜中思索過千百遍,幾乎伴著他的整個年少。
現在,居然不再在乎了。
就像他從前談不上喜歡「容衍」這個名字,但那夜他坐在婚書前,思索良久,最後簽下的卻是這個名字。
容衍。
不做承壹,他不會是現在的他。
而一直做承壹,此生便遇不上她。
師父說過,一座山的外面,是另一座山。一條路的盡頭,是另一條路。
適逢天賜機緣,他的路通向了成須山,通向了裕天觀,又一路穿越蒼山青川,江湖河海,徘徊過無數個分岔支路,每回都賭對,才走到了與她相遇的那一天。
天高雲淡,群山靜穆。
許久,祝箏才接受了奇遇之所以叫做奇遇,想必就是可遇可不可求。
她仰起頭,語氣發澀地問,「你會不會以為,我是騙你的。」
畢竟若不是個好結局,那往事不如不提。
容衍低眉看她,眼中蘊著柔光,「你是麼?」
祝箏抿了抿唇,猶豫道,「我……我現在也拿不準了。」
昨夜許多事趕巧,再加上她想了一夜,也許杜撰出許多不存在的細節。
她甚至希望容衍以為她在開玩笑。
但她又絕不會拿這件事開玩笑。
就在祝箏愧疚又迷茫之時,容衍忽然捏了捏她的鼻尖。
「我信。」
亓山的瘴氣瀰漫,會讓人見到最想見到的東西。
像童年走出那個漫長雪夜時一樣,時不時產生幻覺,以為前路上忽然見到了亮光。
祝箏見到的或許是虛幻之境,或許是世外仙人。
究其根本,是想為他尋一個來處,尋一個家人。
她這樣為他上心,讓容衍心湖中泛起波盪的漣漪。
祝箏給他講的故事,他願意相信。
隻是故事開始的原因,已經沒那麼重要了。
因為她,許多事早就變的不一樣了。
是他未曾設想,也不希望再出任何差錯的不一樣。
遍地金黃的布布依克高昂著花盞,奔騰的霧氣似野馬呼嘯,白茫茫地來,白茫茫地去。
叢林掩映的山谷之中,青翠靜謐。
兩人並立在谷崖邊上,祝箏見他出神愈久,輕輕捏了捏他的手心,「你在想什麼?」
山風吹的容衍額發淩亂,他低頭去看懷中的人,她眼睫上沾著水霧,黑黑的眼珠裡倒映著天地,也倒映著他的影子。
容衍淡淡牽起唇角,俯身在祝箏眉心親了親。
「我在想,你見到了他們,比我見到更好。」
他見了,恐怕會多思當年事,而祝箏隻會純然地替他高興。
諸菩薩摩訶薩,應如是降伏其心,一切眾生類,皆令入無餘涅盤而滅度之……
舊事斑駁,就像山中的霧氣一樣,曾予他一生潮濕。而今日出東山,雲開霧散,該放下了。
雨霧氤氳,薄雲舒散,一縷日光斜斜照亮山谷。
容衍站在山澗邊,衣擺翻飛,手中握著那支紫竹九節簫,最後用指腹摩挲了一圈簫尾。
良久,一擡手腕,將簫扔了下去。
祝箏沒提防他突如其來的動作,「啊」了一聲,下意識想去撿。
容衍抓住她,將人牢牢帶回了懷裡。
簫滾落入深深的山谷,發出空靈的碰撞聲,和著祝箏的尖叫,驚起一群鳥雀飛起。
日光漸盛,鳥過無痕,疊疊密林之中,很快又再無聲息。
隻餘下容衍低低的聲音響起。
「起風了,我們該回去了。」